◎ 赖永亮
稻子黄透的时候,母亲打来电话:“新米出来了,回家吃饭吧。”
踏上乡间小路,稻浪在秋阳下翻滚,穗子沉甸甸地垂着,风一吹,沙沙作响。田埂上几只迟归的蛙还在鸣叫,倒应了辛弃疾那句“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”。
新割的稻谷在院场里晒得啪啪作响,空气里飘着细尘,裹着阳光的暖与稻谷的香。母亲在灶房忙活,柴火在灶膛里噼啪大笑,新米在铁锅里咕嘟冒泡。蒸气顶得锅盖直跳,满屋子都是米香。母亲掀开锅盖搅了搅,指着浮在粥面上的一层油亮:“喏,米油,喝时当心黏了嘴。”
灶膛里的柴火哔剥作响,火光把母亲的身影拉得老长,映在熏黑的墙上。我朝锅里看看,白汽直往上窜,新米在沸水里翻腾,渐渐透出玉色的光。这香气钻进鼻子,引我回到小时候——母亲在灶台边转悠的身影,早已刻进骨头里了。
母亲盛了冒尖一碗新米饭,又夹了两块油亮的五花肉。她端着碗走到院里,黄狗阿黄早摇着尾巴等着了。它不扑不抢,只端坐着,眼巴巴地望着母亲。母亲蹲下身子,把碗放在它跟前:“阿黄先吃,多亏你祖宗呢。”狗得了令,一头扎进碗里,尾巴卷起又放下,喉咙里呜呜作响。新米的白和酱肉的亮堆在粗瓷碗里,热气在秋凉中袅袅升腾。这是最朴实的供奉,给那个传说里毛茸茸的“恩人”。
柴火噼里啪啦,奶奶的故事随着火光跳了出来。她坐在灶前小凳上,火光照着她沟壑纵横的脸,像秋日里犁过的田。
“早先天上才有谷子,人间没得吃。派了九尾狗上天取种。那狗溜到晒谷场,打个滚儿,九条尾巴沾满金谷。守谷人抡斧就砍,八条尾巴连着谷粒落下,狗忍着痛,卷着最后一根沾了谷的尾巴逃回人间。” 奶奶的声音在灶火的噼啪声里忽高忽低,仿佛那惊险的逃亡就在眼前。
她顿了顿,添了根柴火,火苗猛地一窜:“喏,稻穗为啥弯弯的?就是照着狗尾巴长的。人呐,吃着这米,得记着这份情。” 阿黄不知何时溜进屋,偎在奶奶脚边,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咕噜声,尾巴在泥地上扫出沙沙响动。
灶房里静下来,只有火舌舔舐灶膛的声音。那九尾狗拖着血淋淋的身子、卷着最后一根尾巴跌回人间的景象,在我心里生了根。原来这满田的金黄,这碗里的白米,竟和伏在奶奶脚边的阿黄连着血脉。它呼哧呼哧的喘气声,此刻听来格外沉重。
新米饭终于上了桌。灯下,甑子里米粒饱满透亮,堆得冒尖,白气裹着饭香直往鼻子里钻。母亲先给奶奶舀了粥,白瓷碗里浮着晶亮油膜。奶奶小心嘬了一口,米油立时在她唇边粘了道白边。
“香!”老人眯起眼,皱纹里都是笑。
母亲这才给我盛上满满一碗干饭。我急急扒了一大口,新米特有的软糯在嘴里化开,清甜之气盈满唇舌。那香气顺着喉咙滑下,一股暖意就在小肚子里漫开,仿佛每一粒米都攒着日头和雨水。
这碗饭是土地给的实在话。新米下肚,浑身都暖了,沉甸甸的秋天好像稳稳当当地落进了胃里。窗外,暮色渐浓,村庄的轮廓模糊起来,只有灶房这盏灯亮着,照着碗里的饭粒,照着母亲与奶奶的笑脸,也照着桌下阿黄蜷卧的身影——它肚里也装着同样的新米香。
碗见了底,嘴里还留着香甜。我蹲下身,摸着阿黄温热的肚皮。这暖意,从传说里那九尾狗卷着稻种坠落的瞬间,便一直没凉过。它驮着天大的恩情,穿过年月,最后化在了这碗温热的饭里,融进村庄的夜色中。米香袅袅,在灯影里站成一片暖和的明亮。这光亮里,是人跟土地、人跟生灵之间,那扯不断、理不清,却能让人熬过荒年的情分。
原来尝新米,尝的是泥土里长出来的活气,更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道理:人不能忘本。我摸着阿黄,它肚子一起一伏。新米饭的暖意透过手心传过来——人和狗,吃的是一锅饭,连着的是一根看不见的线,那头拴着那只断了八条尾巴的狗,拴着满田弯腰的稻穗。
(作者单位:重庆市荣昌区棠香小学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