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王 云
长安城槐花落尽时,我案头的鱼腥草枯了。蜷缩的根茎像未写完的乡愁,同事笑我痴,竟托三斤腥草北上。他们不懂巴山的月如何被蕺叶割碎,更不知每根紫茎里都藏着潮湿的经纬线——那是用云雨捆扎的故土密码,需以唇齿为犁铧,在腥涩里翻找失落的脐带。
蜀人偏执地称它折耳根——或说因叶形似蜷曲的耳廓,或说食之如折碎耳畔的山风。它又叫蕺菜,那个生僻的“蕺”字,总让我想起外婆纳鞋底时针尖挑破粗布的声音。又因全株散发鱼腥气,得名鱼腥草。这草芥之身,在饭桌上割裂出两极天地:老饕们将紫红嫩茎拌入红油,嚼得山响;外乡人乍尝一口,恍若吞了整条沤烂的河。恰似两极分化的深情——故土本就是盘踞在舌根的记忆,有人甘之如饴,有人终生排异。
它偏爱在背阴处蔓生。外婆家的青苔木桶里,暗红茎叶从朽木裂缝探出,沾着隔年雨水。清明上坟时,坟头折耳根顶着的白花比纸钱鲜亮,像祖先递出的素笺。城里人把它种在塑料桶,搁在空调外机滴水的墙角,竟也活得恣意。
随外婆挖蕺菜要备三样:缠五色线的短锄、篾青竹篮、半阙采蕺谣。“鱼腥草,一到春天遍坡生。外婆带我挖根根,我是外婆乖孙孙……”外婆布满裂口的手在蕺丛里穿梭,像梳理地下族谱,掐茎留半寸根须,说这是和土地的契约——褐根是祖先的掌纹,紫茎是漂泊的游子,而那些深褐节瘤,原是时光打的绳结。归途的篮子渐沉,暮色里她的银簪与蕺菜白花一同摇晃,恍若大地生长出的星子。
云贵人拌折耳根要撒糊辣椒,川渝人偏淋凝脂菜油。《救荒本草》记载饥年蕺菜救荒,民间传说中越国民众曾以鱼腥草充饥。抗战时期,重庆防空洞外文人蘸着硝烟嚼生蕺,腥气冲淡了警报的余韵。缺医少药,西南联大的师生嚼着这腥苦的草根退高热。这腥草见过盛世饥馑,听过诗书炮火,不断在地底织就暗网,春生冬枯,岁岁不绝。
回重庆那日,我在巷口摊子要了碗豌杂面,上面铺着脆生生的折耳根。晨雾里,山城的石阶蜿蜒如根须,江风裹着鱼腥香涌进肺腑。我蹲在北街市场挑折耳根,老婆婆说:“要连泥买,长出的折耳根才香。”是啊,离了故土的根会哭,泪水冲淡了腥气,就不香了。那年北方窗台摆满了塑料筐,钻出的新芽总朝着长江的方向。
如今仲春的金佛山下,漫山遍野的蕺菜又到了疯长期,外婆坟茔旁的蕺菜格外丰茂。暗红茎叶从青苔碑座涌出,似地底有人蘸朱砂写家书。旧锄柄的五色线已褪灰,但仍能摸出外婆缠线时打的平安结的纹路。腐殖土裂开时,白根如雪浪翻涌,新生的乳须与陈年褐根交织,竟像外婆梳了半世纪的发辫。白花轻叩石碑如絮语,腐叶下传来根须汲水的细响——所有离乡的魂魄都沿着蕺脉归来。
折耳根的腥苦,许是大地窖藏千年的酒曲,需以半生漂泊作引才能酿出回甘。那些被水泥封印的根茎,总在某个潮湿的夜晚顶开石缝,向人间探出带泥的春天。只要地气未绝,便有千万个春天从折裂处重生,带着腥,带着苦,带着让人眼眶发热的、大地最本真的体味。
(作者单位:重庆市南川区教育委员会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