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胡 鑫
“年深外境犹吾境,日久他乡即故乡。”一直是我们这些学习在外地、工作在外地、生活在外地的异乡人的心境写照。当然,记忆深处还矗立着一个称为家乡的地方与之遥遥相望。
我的家乡,位于川北大巴山中一个名叫金凤山的半山腰。尽管名头很响亮,却少有外人知晓,可以说是寂寂无名,算不得名山大川。再加之当年的家乡群山阻隔,交通不便,经济落后,生活困难,读书求学走出大山成为农家子弟的理想与渴望。
还记得高考那年,县里分管教育的副县长给我们作考前动员讲话:“同学们,我们县既是传统的‘进士之乡’,又是国家级贫困县,喜的是大学生多,愁的是分配难。考上大学,毕业后尽可能留在外地工作,干出一番事业,就是建设家乡、支持家乡,就是为家乡分忧、给家乡争光!”会后我们了解到,他本人就是当年县里的才子,川大毕业,放弃留校回到家乡成为高中教学骨干、校长,后来担任副县长。因此,我为自己能够走出大山而庆幸而自尊而倍加珍惜和努力。
毕业后,我尽管没有回到家乡的大山,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重庆的大山,在永川的茶山当了一名监狱民警。漂泊迁徙中,家乡也就变成了我的故乡,而我的口音开始混杂重庆话的腔调,我的口味也习惯了重庆菜的麻辣尤其钟爱重庆火锅,我的脾性也被同化成了重庆人的性格变得粗犷豪放,我成为了地地道道的“重庆崽儿”。
随着年岁增长,家乡的印象在我脑海中越来越活泛,越来越清晰,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乡愁的开始。
夜阑人静的时候,我会想起家乡的花草田禾,有农家房前屋后次第开放的杏花、李花、桃花、梨花,有整个山坳中漫山遍野的桐花,有我家老屋和校园周围一树又一树洁白的槐花,有水井边零零星星的荷花,有大雁飞过的原野里一丛丛、一簇簇淡紫色的芦苇花,有雪花纷纷扬扬地装扮着的红梅腊梅花,更有一层层、一梯梯开过豌豆花、胡豆花的青青的直到金黄的麦地和稻田。我也会想起家乡的山山水水,有石门山、卧虎岩、观音岩、笔架山、四方山、麻竹山、阳合寨,有白鹤栖息和飞翔的白鹤嘴、凉床嘴、乌龟包;有石河堰的河水昼夜不息地流淌,流过我的家门口鲤鱼石,汇入下游的黑潭子河,流向未知的山外;还有伴我小学初中读书度过童年少年时光的长寿寺、罐子寨。我还会想起家乡的熟悉面孔,相同的声音,相近的血缘,相通的婚配,少不了吵吵闹闹、磕磕碰碰,但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近亲、远亲和姻亲;有我的玩伴,有我的同学,有我相遇又走散、却念念不忘的朋友;那些人、那些物、那些事,更是时时浮现在我的梦中。
家乡,除了是我们曾经或现在生活居住过的地方,还是我们的先人的埋骨之地。
据老一辈讲,我们的老祖宗源自湖广填四川,从湖北的麻城县孝感乡出发,三兄弟一起出发,最终逃过生天来到四川的只剩下老二老三两兄弟,从此在金凤山扎根并开枝散叶。如今,我们幺房的老祖宗,静静地躺在小地名叫鹅项颈的一处年久失修的荒冢中。年迈的父亲今年带我去祭拜过,除了崇敬,还是记忆遥远的崇敬。我未曾谋面的曾祖父曾祖母埋在寒坡岭回龙湾,少时就被祖父带去祭拜过,大年初一,雷打不动。祖父去世后,父亲也带着我去过,但因我在外工作,难得回家过年,故时断时续,尊重多于亲近。
真正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与亲人生离死别之痛的,是祖父的去世。1986年,祖父躺在了他劳作了一辈子的黄土地下,我们儿孙手捧泥土,为他垒砌了坟茔。从此,我们经过田间地角墓地时,一如既往地端庄恭肃但不再害怕,因为我们搞清楚了一个事实:所有的坟墓,都是自己或者别人的亲人的长眠之地。
2003年元旦,最疼爱我的外祖母突发疾病离世。当时,我因手头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脱不开身,未能前去送终,给我留下了终身的遗憾。从此,故乡狮子梁银杏树下的坟园,是我回乡时甚至在梦中都要长跪不起、嚎啕大哭的地方。
去年隆冬12月3日,母亲因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,独自长眠在老屋后青山环抱的坟墓中。除了撕心裂肺、难以愈合的伤痛之外,才发觉母亲并没有离去,而是留在故乡,如一根牢不可断的丝线,让风筝可以收放;如一阵温暖和煦的春风,让候鸟晓得回归;如一块吸力巨大的指南,让游子清楚来路;如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,让心灵不再迷惘。这时候,母亲不只是缩短了我与家乡的距离,更是成为家乡的化身、乡愁的具象,正如诗人余光中的《乡愁》所写:“后来啊,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,我在外头,母亲在里头。”
我们依旧在负重前行,心头的担子甚至重过肩上的担子,才发觉家乡就是我们治疗伤痛、修心养性的静室,就是我们卸下重荷、轻装上阵的码头,就是我们寄存情感,包括乡情、友情、恋情、亲情的圣殿,就是我们生命和灵魂的归宿。流金岁月中,我们愈久愈浓的思念就是我认为的乡愁。生命不止,乡愁不休。
(作者系重庆市长康监狱监狱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