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吴天胜
高铁呼啸着撕开夜色,车窗外的田野飞一般地被甩在身后。重庆梁平,什么时候再来?
娥看看窗外,一片漆黑。远方夜空的烟花提醒她,今天是正月初一,万家团圆的日子。
自除夕那日起,她乘飞机、转高铁、坐班车、住旅社,从梁平公安局刑侦支队到龙门派出所,又从龙门镇再到拱桥村。所有的指向性信息都核对了,所有能找的关键人都问过了,都是“不认识”“不像”“不是”……
“舅舅,你们在哪里?我带着父母的遗愿来找你们了。”娥心中有一种必须达成使命般的思念。可两天过去了,她始终未能偿愿。忽然,娥发现车窗上自己的镜像在流泪,赶紧收拾心情,准备下站。
“铃……”娥手机震颤,是唐云彪来电:“找到了!”
她恨不得立马掉头返回,可高铁似乎兴奋过了头,继续往前开。她又想找车赶回梁平,可此时已近午夜,哪还有跑长途的车?她强抑激动的心情,就近找了个旅馆住下,将好消息告诉给曾经托起自己希望的人们。
原来,在娥离开拱桥村后,唐云彪仍没放弃,拿着照片继续在村中走访。问着问着,一个中年男人说,她的情况和自家相符……
那晚,娥几乎一夜未眠。窗外春雨纷纷淋淋,打在树叶上哗哗作响,像父母在对自己呓语。昏暗的灯光下,雨丝拉长了身影,夜,格外宁静。她躺在床上,不时拿出妈妈和自己小时候的合影,往事如昨。
妈妈在娥8岁那年因病离世,弟妹三人全靠父亲养活。在成长的日子里,父亲断续告诉她,妈妈是四川梁平(今重庆市梁平区)人,老家名叫拱桥乡,家里有外公外婆和几个舅舅。父亲还把妈妈的身份证交她保管,希望她长大后,能去梁平寻亲。
小学三年级时,娥给妈妈的老家写了第一封信。信寄出后,她每天都巴望着回信。一年过去了,也没见来信。她不死心,又寄了一封出去,仍是杳无音信。虽没收到只言片语,但寻亲的念头却在她小小的心田播了种。一有机会,她就打听妈妈的过往……
父亲弟兄五个,他排行老二。1980年的一天,全家东拼西凑了少许钱款,在一个卖耗子药的人手中,买回一位17岁的姑娘。姑娘说四川话,只会写名字唐娟。权衡再三,爷爷决定让有初中文化的老二和她成亲。婚后,唐娟和丈夫过起了小日子,先后生了娥和弟弟妹妹。
时间像房顶的炊烟慢慢弥散,幸福的家庭好似笼屉上的馍,不断蒸大变香。正当娥沉浸在无比幸福的童年时,年仅28岁的妈妈突患疾病去世。娥的幸福像刚出笼的馍遭遇了冷空气,迅速瘪了下去。
打击最大的还是父亲。他变得更加深沉少语,整天就知道干活,仿佛只有繁重的体力活,才能让他消解丧妻的悲痛。
无尽的悲痛,像影子似的不即不离,捱到五年前时,又是成倍地袭来。先是父亲患病去世,接着妹妹也罹患重病离世。好端端的家,突然变得破碎不堪。
可寻亲的愿望却像魔怔附体,一有机会,迅速生发。前几年,有空就看央视《等着我》栏目,成了娥打发时光的最好方法。她也在网上发了寻亲启事,犹如当年寄出的信件般石沉大海。
转眼到了2024年,过往的破碎慢慢愈合。一日,弟弟对娥说,继续帮妈妈找老家吧。
娥受到了鼓舞,她又在抖音上发布了寻亲求助,爱心女士李芳主动联系了她。李芳分享了自己找到孩子的经验,还提供了重庆打拐民警樊劲松的电话。樊劲松将她的寻亲请求转交了梁平区公安局打拐办……打拐办不断地反馈寻找进展:找到拱桥乡了,找到关键人了,可能是你的亲人……
娥再也抑制不住急切的心情,趁着春节,从广东深圳直奔重庆梁平。
除夕的梁平,到处流光溢彩,家家都在团圆。可娥却独自一人,形单影只,她渴望尽快找到亲人。
在派出所的帮助下,娥联系到了村干部唐云彪,请他带路寻找。一踏进拱桥村,她感到格外亲切。她细细地吸吮着风中飘来的腊肉香味,感受着村庄扑面而来的温润气息,仿佛自己也是这里长大的。
唐云彪拿着娥提供的名字,一路问去,都不认识。是地址和名字有误?还是妈妈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?娥开始自我怀疑,她搭乘班车回了城区。
城区依旧繁华漂亮,双桂湖畔游人如织。她流连湖畔,不停地在心底告慰母亲:妈妈,这就是您的故乡,您没见过它现在繁华的样子,要不我洗几张照片给您烧过去?
娥实在舍不得离开妈妈的故乡,她特意改签了最晚去重庆主城的高铁。但再多的情感滞留,终会被时间催促和分离。
初二一早,娥再次赶到拱桥村,唐云彪和一个中年男人已在一户唐姓人家等着她。
“我妈妈叫……”娥一股脑将妈妈一家的信息都报了出来。
“我是二舅妈,这是大舅妈。”一位中年妇女亲热地拉着娥的手,挨个介绍。
“他是你姨妈家的儿子……”唐云彪向娥介绍中年男子:“昨天就是问到他后,才找到您这些亲人的。算起来,您还得叫我堂舅呢。”
大舅妈指着大舅的遗像说:“你们看,娥和大舅多像。”
亲戚们仔细打量,“鼻子和嘴巴最像。”“和这个表弟更像。”“都这么像了,还用得着做DNA吗?”亲切、激动的心情澎湃在每个人心间,没有生疏,只有道不完的亲情、理不完的血脉。
大舅妈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,所有亲人乐融融地聚在一起。在杯觥交错中,妈妈远嫁的谜底终于揭开。
1980年,十七岁的唐娟赶上改革开放,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了,她也想出去见世面。恰在此时,一个操外地口音卖耗子药的人来到她面前。趁着外公外婆不在家时,卖耗子药的人拐走了唐娟。等她们发现不见时,哪里找得到?
十年后,二舅长成了大小伙儿。他打听到姐姐远嫁河南后,二话没说,骑上自行车就去找,两月后空手返回。没过多久,外公外婆相继离世,大舅、二舅只要有机会仍在寻找唐娟的下落。可惜,二舅在十二年前意外去世,大舅也在五年前去世。剩下的亲戚对唐娟的信息知之甚少,便无从找起,只得把寻亲的念头藏在心底,只盼出现奇迹。
为了等待这个奇迹,大舅妈始终保存着一本破旧的户口本,上面有唐娟的名字。“我怕户口本破了,亲人们再也团不了圆。”
娥摩挲着户口本,上面的胶带粘了好几层。是呀,妈妈离开老家已经45年了,为了今天的团圆,自己也持续寻找了35年……
后来,娥了解到,在拱桥村的方言中,云和荣发一个音。她终于明白父亲当年从妈妈的口述中写错舅舅名字的原因了。难怪当年写出去的信没人回,难怪问了那么多人,都说不认识。
到现在,娥还忘不了那晚她在大舅妈家做的梦:妈妈领着父亲和弟弟妹妹,一起回了老家……
(作者单位:重庆市梁平区公安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