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李廷英
“光荣之家”和“五好家庭”的金属牌在门楣下泛着微光,我轻轻擦拭着牌面上细密的灰尘。建军节前夕,我在整理家庭相册时,泛黄的照片里大伯剑眉星目,幺爸笑容青涩,父亲目光坚定地站在他们的旁边。我弯腰轻轻地捡起照片,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光荣与伤痛,早已化作我们家珍贵的勋章,在岁月的长河里熠熠生辉。
我的爷爷是生产队队长,嗓门洪亮,脊梁挺直,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绕膝,走到哪儿都带着一股子扬眉吐气的劲儿。
挣工分的年代,田埂上的露水还没干,爷爷奶奶就扛着锄头下地,油灯下,奶奶总把最好的粗布缝成书包。“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识字”,这话像种子,在大伯、二姑、三姑、爸爸和幺爸心里发了芽。
大伯是我们家头一个穿上军装的。征兵的锣鼓敲到村口,身高一米七八的他站在队伍里,剑眉挑着阳光,虎目里盛着英气。送他去山东部队那天,爷爷拍着他的肩:“到了部队,别惦记家,好好练本事。”后来才知道,大伯在部队不仅把枪练得好,还写得一手好字,连队的宣传栏总贴着他的标语;他嗓子亮,教战友们唱《打靶归来》,歌声能绕着营房转三圈。
大伯退伍后,部队安排了县城煤炭公司的工作。全家都以为好日子要来了,可命运却开了个残忍的玩笑。大伯去报到的路上,一辆失控的拖拉机撞翻了他的自行车,颅脑受到重创。责任方是个庄稼汉,掏出全部家当也凑不齐医药费。两个姑姑凑钱,爸爸把家里的耕牛卖了,在医院守了六个月。
妈妈说那年她怀着我,挺着大肚子收玉米、挑水、喂猪,直到我临盆前半月,爸爸才胡子拉碴地从县城回来。
大伯的命救回来了,曾经挥毫泼墨的手,连筷子都握不稳;曾经唱遍军营的嗓子,只能发出含混的音节。日子还得往下过,大伯话少了,却迷上了下棋。起初是爸爸陪着下,后来村里的老棋迷都来挑战,没人能赢他。有次我不服气,趁他不注意偷偷拿走一个象、一匹马、一个炮,结果还是输得一败涂地。他咧开嘴笑,露出憨厚的样子,用手指着棋盘,又指着墙上的日历——那天是八一建军节。
我渐渐发现,大伯的世界里有两个频道:中央一台的新闻联播,中央七台的军事报道。每当看到穿军装的人,他就会坐直身子,嘴里反复念叨着模糊的三个字:当兵的。
有次我问他:“大伯,你还想部队吗?”他没说话,只是用颤抖的手在桌上画了个五角星。那一刻我忽然懂了,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,就算语言失灵,也永远抹不掉。
而幺爸,是家里不敢轻易触碰的痛。他受哥哥影响,1991年也去山西当兵了。我半岁时他离家,照片里的他穿着冬装,眉眼像极了大伯,只是更年轻些。奶奶总说:“你幺爸每次写信都要你的照片,说想念侄女。”
他牺牲在参军第二年的冬天,奶奶的声音哭到嘶哑:“我儿冷啊,山西的冬天那么冷……”
从那以后,我们成为了烈属。
大伯成了残疾人,幺爸长眠他乡,家里的重担全压在爸爸肩上。左邻右舍都劝爷爷奶奶分家,让爸爸出去打工挣钱,可爷爷把烟袋锅往桌上一磕:“这家不能分,人在,家就在。”
于是,我们一大家子挤在老屋里,爷爷、奶奶、爸爸、妈妈、我和妹妹,热热闹闹地过了十几年。小学填家庭调查表时,六行格子刚好写下所有人的名字,我当时还得意地跟同学炫耀:“我家比你家热闹!”
爸爸一直守着几亩薄田,守着日渐衰老的父母和需要照顾的大伯。奶奶得了冠心病,他骑着三轮车驮着去县城看病;爷爷患病住院半年,他睡在病床边的地板上,端屎端尿。有次和爸爸闲聊:“爸,你后悔吗?”他正在给大伯削苹果,头也没抬:“你大伯守过国家,你幺爸为守护国家牺牲了,我守着这个小家,应该的。”
长大后我渐渐明白,军人的奉献从来不是孤立的——大伯把青春给了军营,幺爸把生命给了国家,爸爸把一生给了家庭,他们用不同的方式,守护着“大家”与“小家”。
建军节的清晨,我给大伯换上干净的衣服,陪他坐在院子里看升旗直播。当国歌响起时,他忽然用尽力气唱起来,虽然含糊不清,却字字铿锵。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也落在“光荣之家”的牌子上,落在爸爸扛着锄头走向田地的背影上。
军人用热血守护家国,家人用坚守温暖岁月。军旗飘扬的地方,总有无数这样的家庭,把思念藏在心底,把责任扛在肩头,让“家”与“国”的故事,在时光里永远流传。
(作者单位:四川省攀枝花市东区人民检察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