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刘丽严
人到中年,不一定事业有成,或许恰恰相反,正在走一段辛苦的上坡路。中年人的生活,就像一条缓慢淤积的河。泥沙俱下,却仍在流淌。
安然住院的消息传来时,我正在厨房煮粥,米粒在锅里翻腾,电话那头的声音让我顿住了。窗外的雨下得细密,玻璃上凝了层雾气,我伸手擦了擦,只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。
安然是我的老朋友,做了二十年警察,向来雷厉风行。她一身挺括的制服,好似无懈可击的甲胄;眼神锐利,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。我总以为,像她这样理性坚毅的女子,断不会如我这般感性易伤怀。可不承想,她却无声地“崩”了。
我赶去医院看她。走廊很长,消毒水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。推开门,一眼就看到蜷缩在病床上的安然。雨后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,落在她苍白的脸上,划出一道道阴影。她抬头看我,头发蓬乱,眼神空洞。
“来了……”她说。声音很轻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说话间,她的眼神却掠过了我,飘向窗外。递上熬好的粥,我注意到她接保温桶的手在微微颤抖。不经意间,想起年轻时那个在训练场上飒爽的身影,腰杆笔直如松的安然。那时的她,眼里闪着光。然而,不知何时,我们已从繁花如梦的年纪,走到了人生的下半段。
半年前,她开始频繁地叹气,见面时,我总看到她眉眼紧蹙,偶尔一句“好累”,又很快用笑声掩盖过去。我知道,她正独自强撑——事业刚有起色的压力,青春期女儿的叛逆,还有丈夫深夜归家时带来的寒意。每次问起,她总说“没事”,那声音轻得像在说服自己。
直到那个凌晨,电话里传来她沙哑的声音:“我现在站在窗台边……你说,要是跳下去,是不是就轻松了?”我握着电话,喉咙发紧。她家住在二十七楼。那样的夜里,楼下的黑暗裹挟着一个中年人濒临的崩溃。我屏住呼吸,听她倾诉,直到东方泛白……最终,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,她被家人送进了医院。其实,所有中年人的崩溃,都不会是轰然倒塌,却是一点一点的磨蚀,是无数个“我没事”堆积成的决堤。
住院期间,安然经历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战役——不是对抗疾病,而是学着与那个不堪重负的自己和解。
出院后的她,就像被时光重新打磨过一样。她开始用一上午去侍弄一盆兰花,她说终于明白“无用之用”;她把精致的裙装收进衣柜,换上柔软的棉麻衣裳;清晨不再焦灼催促女儿,而是在晨光中温柔地抚摸孩子的脸庞。她独自远行,会去陌生的街角喝一杯咖啡;会在瑜伽垫上找回呼吸的感觉;会约上三两旧友,冲一壶茶,虚度光阴。当我问起近况,电话那端传来她久违的笑声:“我在给兰花换土,不然总不开花。”她的笑声里带着雨后的清透。中年人的醒悟总是来得太迟,却又恰到好处。
前些日子,我们相约小坐。在斑驳的树影下,安然穿着宽松的棉麻衬衫,发髻松松挽起。阳光很好,洒落在她脸上,在她眉眼间镀上一层久违的温润光泽。她说最近迷上了“八段锦”,最喜欢看那些晨练的老人。他们的动作很慢,却很稳。言语间,她一直用指尖摩挲着咖啡杯的釉面,杯口处有一道蜿蜒至杯底的不起眼的裂痕,釉色已沁入细密的纹路,反倒成就了杯子独特的肌理。她说:“这些裂痕反倒让杯子更有味道了。”中年何尝不是如此——那些曾经的伤痕和残缺,最终都会沉淀下来,成为我们生命里那无法复制,独一无二的质地。
人生的本质就是一场缓慢的觉醒。生活就像安然身上的这件棉麻衣裳,起初总嫌它容易皱,洗得多了才发现,正是那些微微发皱的纹理最服帖。年轻时我们拼命想熨平每一道褶皱,直到岁月渐长,才懂得正是这些生活的折痕,让生命有了自己的肌理。
阳光透过叶隙,在安然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我又看到了她眼里的光。不耀眼,却足够温暖明亮。那一刻,我忽然彻悟:所谓中年的通透,不过就是,哪怕行至至暗时刻的随遇而安;是历经沧桑后,终于学会与自己和解的从容。
兀自想起,曾在庭院墙上偶然看到的题字——你什么时候放下,就什么时候没有烦恼。那日,冬日的暖阳正好落在斑驳的门楣上,那镌刻着金字的匾额,犹如一道澄澈的光,直直照进了我们的心里。是的,生活仍在继续,泥沙仍会淤积,但生命的河流终将带我们找到它的方向。
(作者单位:重庆市监狱管理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