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冉景洲
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,寨子里的金丝楠木树梢已挂满露珠。我踩着青石板路走向梯田,脚下是祖辈用老砖旧瓦垒砌的岁月,耳边是花田河千年未改的潺潺声。这片被菖蒲草原的青翠与天山堡的雄伟环抱的槽谷,像极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,却比纸上桃源多出三分人间烟火——那炊烟袅袅处,是我魂牵梦萦的老家,我的花田。
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格窗,层层叠叠的梯田便从山脚涌进眼帘。七百米到九百米的海拔落差间,一万亩梯田如同大地的琴键,春时蓄水如银带铺陈,夏至秧苗似碧浪翻涌。记得幼年随祖父犁田,黄牛脖颈的铜铃撞碎晨雾,木犁掀起的泥浪里裹着隔年的稻茬,祖父说这些梯田里沉睡着永乐年间的贡米传说。那时我不懂,直到看见他虔诚地将新收的稻谷盛进雕花木斗,才明白花田人骨子里的敬畏——我们的根,扎在每粒能映出云影的米中。
寨子里的吊脚楼总爱把故事藏在榫卯里。何家岩古寨的飞檐上蹲着石雕瑞兽,雨水顺着瓦当滴成珠帘,打在祖父用桐油浸过的蓑衣上,是记忆里最清脆的乡音。村口那株虬曲的紫荆树,枝干上还留着曾祖刻下的刀痕,他说这是花田人的记事本:光绪年间的大旱、土司迎亲的马队、公社化时的集体插秧……如今树影婆娑处,明德书院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,而苗绣工作坊里,织娘们的梭子声交织成美妙的乐章;古老的粮仓化作村史馆,陈列着牛轭、风簸与泛黄的工分簿,让归乡的游子能在农具的纹理里触摸时光的温度。
最难忘秋收时节的晒谷场。新碾的贡米在竹席上铺成雪浪,祖母用木耙划出同心圆,说是要让阳光吻遍每粒米。暮色里,寨子飘起腊肉的焦香,苞谷烧的醇厚混着山歌的悠扬,穿蓝布衫的老者击打铜盆唱起《薅草锣鼓》,年轻的媳妇们踩着马马灯的鼓点转圈,月光把她们的银饰晃成星河。这样的夜晚,连檐下的辣椒串都醉红了脸。
返乡,撞见寨子正在经历甜蜜的蜕变。网络让梯田的稻谷销售到全国各地,食客们在手机里认养属于自己的一畦碧绿;咖啡厅的玻璃幕墙外,99级梯田在无人机镜头下舒展成巨幅水墨;昔日的牛棚变成民宿,城里人枕着稻香入梦,晨起跟着阿爹学用连枷打谷。最惊喜的是看见堂弟——那个曾经发誓永不回山的少年,如今穿着土布衫给游客讲解有机堆肥,他承包的十亩稻田里,麻鸭正在稻田里穿梭,为水稻除草,杀虫灯在暮色中亮成星子。
周末,我又站上仙佛岩。脚下是蓄满春水的千层梯田,宛如仙人失手打翻的明镜,每一片水光都映着不同的云影。山风送来远处茶园的新芽清香,混着老龙村新酿的蜂蜜酒香。突然懂得花田人的幸福密码:我们既守着三耙三犁的古法,也拥抱着5G信号;既在摆手舞里传承祖先的密码,也在星空帐篷下书写新的诗行。这大概就是老家的魔力——当你以为读尽她的古朴,她总会从菖蒲草原的某个褶皱里,翻出让你热泪盈眶的惊喜。
暮色四合时,寨子亮起灯笼。新建的玻璃栈道蜿蜒如龙,却不及童年摸黑走过的石板路温暖;电商直播间里“花田贡米”的吆喝声嘹亮,仍盖不过梯田深处那声熟悉的“回——来——咯”,那是老把式在唤牛归家。我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掌心,湿润的土腥气混着稻草香,七百年的光阴在此刻重叠:永乐皇帝捧起的贡米,知青插秧时的红绸,阿爹额头的汗珠,游客镜头的反光……这些记忆都在这片土地的血脉里生生不息。
站在菖蒲草原的观星台,看银河如练,忽然明白花田的魂魄——那是在钢筋水泥的时代依然固执生长的稻穗,在数字化浪潮中愈发清亮的山歌,在乡村振兴的蓝图里愈发醇厚的乡愁。
(作者单位: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花田乡中心小学校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