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 黄海子

　　早些年，陈家塆少有娱乐活动。

　　陈家塆的小孩子们即使漫山遍野地野，大人也不会抽空教点除讨日子以外的任何有点“情调”的娱乐事（好像也没什么可教的）。孩子们除了玩泥巴、掏鸟窝，就只能像风一样从这块地跑到那块地，从一个山头“吹”到另一个山头。当大人觉得孩子不能再野的时候，就规矩了孩子的日常行为，趁空也教一些讨要生活的小技巧。比如教孩子砍竹子启篾片，打竹扇、编竹扒、做箢篼等日常用具。再大一些的时候，就教他们挖土播种、犁田栽秧……

　　不过，陈家塆人一旦遇到红白喜事，或者值得大家在一起庆祝的事时，会去别处请一些艺人来表演。比如唱三天折子戏、耍一阵杂耍，或者唱两夜灯戏、爬几场高杆，孩子们看了这些新奇的玩意儿，会有模有样地去学、去模仿。一旦孩子们起了“兰花指”，开口“咿啊呀啊”；或者拿了竹竿，作势爬到竹竿上模仿爬高杆者的动作，刚好被大人撞见，一顿呵斥是绝对难免的。遇到大人心情不好，有可能屁股还要被一顿狠揍。

　　——陈家塆的大人似乎极其不愿孩子们被这些“不上道”的玩意儿耽误了讨生活的前程。

　　但只一样，却是陈家塆人人都会又无师自通的，那就是吼山歌。但这个吼山歌，也被陈家塆藏匿得很深，平时根本就见不着人张嘴，只是要到端午节了，才有此起彼伏吼出的山歌声。此时的山歌声，像五月陈家塆地里的庄稼，蹭蹭蹭地直窜。从来不曾吼过山歌的孩子，听到有人开吼，也就跟了调门，咿啊呀啊地跟着嚷起来，嚷着嚷着就上了道。来年端午的时候，几乎就驾轻就熟了，嘴一张，就吼得出几嗓子调门不偏的山歌来。

　　陈家塆所在的镇上，每年都要举办吼山歌比赛。吼山歌比赛，镇上明文规定每个村社都要派代表参加。比赛完，参赛者会根据名次得到相应的彩头作为奖励。彩头多半是粽子、草帽，刚成熟的李子、葡萄、桃子等当地土里出产的，或当地手工艺人生产的。

　　陈家塆人，年年在端午山歌比赛中，都会满载而归。

　　晓事后，一直困惑我的是，别的地方都叫唱山歌，或对山歌，而为什么我们却一直叫作“吼山歌”。曾经问过很多人，但没有一个给过我答案。只告诉我，一直就是这么叫的。后来我查了一些资料，深究了这里的民俗、历史，才给“吼”定了个自己认可的答案。

　　——这里地处江津腹心地带。江津古为巴国地，距今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，巴人以粗犷豪放、耿直守信而著称。因此，这里人的骨子里生就了粗犷豪放的德性。或许正因如此，先人觉得“唱”还是柔了一些，不如“吼”来得那么粗犷豪放。因此，就把“唱”山歌叫作“吼”山歌。

　　这里人的这一“吼”，确实与别的地方“唱”有着不一样的味道。这里人是将岁月中过往的一切，生生地吼出来。从吼出来的山歌里，除了能感受到他们声音的粗粝热烈，还能感受到奔涌在他们身体里炽烈的热血。吼声里，他们在播种、在生产、在庆祝、在迎来送往，在一代一代地繁衍更迭。吼声告诉人们，这片土地，世世代代生生不息。

　　我还“考究”了这里的人为什么人人都会吼上两嗓子山歌——这里山歌的曲调简单，没有大的婉转起伏（就是一种名叫“种瓜调”的调子的延续和改良）。只要心里的调门不偏，声调就不会乱。而且没有固定的歌词，人们见着什么就吼什么，歌词全由自己编排。内容编排得好，嗓子不差，吼得自然就出彩。至于要表达的喜怒哀乐，只需在吼里把声音委婉或者昂扬，再用眼和脸丰满要吼出的情感即可。

　　比如端午节，看到有小孩没吃上粽子在那里哭，有人立刻就用调皮诙谐的嗓门即兴吼起来——

　　五月是端阳（咿哟喂），婆娘包粽忙（哟喂）。

　　粽子没煮熟（咿哟喂），娃儿哭泱泱（哟喂）。

　　婆娘忙忙哄（咿哟喂），赶场买香香（哟喂）。

　　娃儿不依饶（咿哟喂），没得粽子香（哟喂）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这年花椒成熟的时候，为了讨要点新鲜的花椒熬制花椒油，我回陈家塆堂哥家去。堂哥正在堂屋里摘剪回家的花椒枝上的青花椒籽，我听他在细声地低婉：

　　家家都在摘花椒（咿哟喂），花椒刺刺手痛心上（哟喂）。

　　不摘花椒又做啥（咿哟喂），熟田熟土全种的是它（哟喂）。

　　砍了椒树种粮嘛（咿哟喂），还不如花椒喂更值当（哟喂）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——我离开陈家塆没几年，陈家塆变化很大。曾经满在陈家塆大地上的庄稼，全被更值价的花椒树并吞了。陈家塆虽然依旧放眼都是绿，但单调的花椒树的绿，缺了好多风光。

　　我曾经为此有过悲伤。听到堂哥“吼”出的山歌里，有彷徨、在思考、在寻找……听着山歌，心里豁然就亮堂了。

　　——只要山歌一直在吼，陈家塆就一定会有新的变化。就像自打有陈家塆以来到现在的陈家塆，有哪一段光景，是一个模样？

　　（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