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周 润
北京的李老师年前送我一本散文集《山谷微风》,作者余华。白色封面很简单,正面印着书名,背面写着一行小字:你将像山上的风一样自由。翻开书,中间夹着一张书签,写着一句话:“他由衷的笑声在我记忆里响起时,每次都让我感慨生活的强大,生活能够在悲伤里剪辑出快乐。”
我也喜欢快乐,我想这是我作为读者愿意读这本书并坚持读完的最重要的理由。也许这恰恰印证了文学四要素中读者的重要性。作者终归是要将自己的独特审美体验通过作品传达给读者,而读者终归是要在自身生活经验和文化修养的基础上,通过阅读作品来理解和体会作品中的思想和情感。
首篇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中,有这样一段描述:“我记忆里,只有一次去了远方。其他时候我们都被船上的人用竹竿打离拖船。我们的对抗是向船上挥动竹竿的人吐口水,可是口水常常被风吹回自己脸上,我们骂人的话风吹不回来,顺利进入船上手持竹竿的人的耳中”。
我不止一次把这一段读给周围的人听。小孩子们围成一堆,听得哈哈大笑,不想离去;大朋友们在边上听了也很感兴趣地问,这是什么书,谁写的,然后又忽然像知道了一切似的来上一句“哦,余华!”女儿一连好多天,吵着要我给她读些精彩的,后来直接问我,能不能把书送给她,我说好,我很高兴能送书给你。喜欢,就是最好的证明。
当然,让人喜欢,一定是有原因的。“只有一次去了远方”,其他的时候都是在“抗争”,既写出“去远方”的特别,又写出了“我们”的执着。为了这件特别的事,付出的抗争是日复一日的,大人拿着竹竿打,小孩唯一的武器是口水,在这种力量悬殊下,还是没有放弃。看似小孩子的顽劣,实则是顽强精神的萌芽。但作者没有用直抒胸臆的方式去表达精神,转而采用了一个细节描写,让读者在欢乐的笑声中接纳和包容了口水娃。那也是很多人都有过的体会:风一吹,口水会回头。
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曾指出,文学就是对现实生活的再现。艺术批评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也认为,文学艺术脱离现实生活则失去其生命力,文学应当服务于现实生活。对生活的各种充满趣味和形象的描述,始终贯穿在《山谷微风》的文字之中。比如在《包子和饺子》一文中,写父亲老家的穷。也许在没有吃穿的年代,谁都可以想象出能吃上一顿饺子的美好。就是全村都吃不上,也是顺理成章的。但父亲老家的饺子特别不一样,它咸,像咸菜那样的咸。它不是点心,它就是咸菜一般的存在,只是“喝玉米糊时让嘴巴奢侈一下的菜”,这让“父亲的老家”穷得别有一番滋味,引得读者忆苦思甜的同时,能开怀一笑。
还有写“学工”“学农”“学军”的回忆,那用旧报纸包起来的两个包子,是作者“学军”(学习解放军)时的午餐,“我的胃消化它们的同时,我的记忆也消化了它们”。读者能从有趣的文字中看到那些过往的经历被作者一口一口吃掉、又慢慢地被吸收的神奇过程。一句话,在形象和抽象之间转了一个来回,令人思绪万千,意犹未尽。艺术源于生活,但又高于生活。
只是有趣,当然也不能。除了那些容易读懂和饱含乐趣的语段之外,那些难以察觉且画龙点睛、升华主题的地方才是文章的灵魂所在。在《看海去》里,从我们小时候央求父母去海边写起,到父母老了提出要去海边的反转。看似平平常常的事情,全文最后一句,凸显主题,震慑人心:现在父母求我们了。
这种写法在《库斯图里卡的鞋带》一文中也有体现。《库斯图里卡的鞋带》开篇讲述了“我”和库斯图里卡的相识,多有提及他松开的鞋带。就在读者疑虑作品想表达这是一个多么特别的人的时候,作者笔锋一转,开始写自己紧张的口吃的童年。读者可能在这一刻有些疑惑,为什么写口吃,这和一个外国人的鞋带有什么关联?是不是要偏题了?再看作者不慌不忙,在全文最后一句写道,“因为我的鞋带从来没有松过,一直系紧的”。一句话力挽狂澜,将全文串珠成链,揭示出文章的真谛,原来这里的鞋带,代表了一个人的生活状态。那勒紧和放松的,都是生活中的人的心绪,是情感之弦,是对生活的态度。至于那根鞋带,是谁的都不重要。
在《山谷微风》的后半部分,从《儿子的出生》到《儿子的固执》,作者用了43页文字去描述有孩子以后的生活,小孩与大人的较劲在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。在医生家庭成长起来的小朋友被大人捏重了,喊出一声“你捏住我的血管了”。在被父亲吼了一声之后,儿子形容“好比是拿着遥控器,咔嚓一下把电视机关了一样,你会咔嚓一声把我的生命关了”。而父亲在遭遇对抗之后,仍能用“他的比喻总是在那些错别字和病句中间闪闪发亮”,去欣赏孩子瑕不掩瑜的文字天赋。当儿子说出“我有我自己的艺术感觉”的时候,父亲的教育见效了。他细致入微地去体察孩子的感受,并愿意为之去改变,这不是在生活,这是在生活中研究教育,研究生活的真谛。在乐趣中悟出生活的真善美,在挫折中看透生活的喜与悲,便是于平凡中见真知。
书里《最初的岁月》里的一段话,让我心灵触动:“我熟悉那里的一切,在我成长的时候,我也看到了街道的成长,河流的成长,那里的每个角落我都能在脑子里找到,那里的方言在我自言自语时会脱口而出。我过去的灵感都来自那里,今后的灵感也会从那里产生。”我在怀念故乡的时候,也会产生很大的情感阻碍。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了过去的记忆里,打不破儿时记忆的桎梏。但看完这本书后,我彻底释怀了。拥抱故乡,怀念故土的理由,我从此也有了。我想一本书对于我的重要,不是它的辞藻多么华丽,也未必是气势多么恢弘,而是它那文字发出的沁人心脾的声音,恰巧落在我这个需要的人心坎上。
(作者单位: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)